流淌的文明:从大运河到古贝春(上)
新闻分类:墨香酒韵 来源:行政管理办公室 朱珏 发布日期:2025-12-07
建安年间的秋风早已散尽,霜风卷过黄淮平原,掠过大片因征集民夫而荒芜的田地。广袤的原野上,一条土黄色深沟撕开了原有的草甸、田埂和那条涓细的旧河道,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笔直楔入大地。
一柄柄木锨深插进河床,将黑黄色的河泥甩到岸上。数以万计的民工散布在长长的工段上,如同忙碌的蚁群。
“去岁……” 说话的汉子顿了顿,将木锨深深踩进泥里,“去岁冬天,在洛阳那边挖渠,那才叫个冷,手指头冻得跟胡萝卜似的,没知觉。”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后生,直起腰擦了把汗,喘着粗气:“听说了,叔。不是说……上头还赏了酒?”
“酒?” 中年汉子哼了一声,不知是嘲弄还是回味,“嗯,酒。浑得像泥汤子。喝下去,从喉咙一直烧到肚子里,像吞了块火炭。” 他咂了咂嘴,“就那么一口,身上那股子死僵的寒气,好像真被逼出去几分。”
后生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望向远处正在夯筑新堤的人群,喃喃道:“要是今年冬天也……”
“盼点好吧,小子。” 汉子打断他,“那点子酒,是用半条命换来的。宁愿天天喝这西北风,也别盼那种冷天。”
他重新握紧木锨柄,腰身再次弯成一道弓,“抓紧干吧,天黑前干不完,别说酒,连粥都喝不上了。”
……
“抓紧干吧,天黑前干不完,别说酒,连粥都喝不上了!”
王管事的声音在后院响起,几个伙计闻言,把身子压得更低,将最后几坛贴着黄色封条的“贝州贡醪”稳稳搬上马车。
时值乾隆二十年的暮春,运河解冻后正是漕运最繁忙的时节,一墙之隔的前街, 一个粗豪的汉子把空碗顿在木桌上,朝着柜台嚷道:“老周,再打一角酒!”
店家头也不抬,拎起长柄竹提,从硕大的酒瓮里舀出微浊而温润的液体,哗啦啦注入碗中,酒香混着邻桌粗盐豆子的气味,在空气里氤氲开。
后院,官差头领验看过封条,冷硬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一挥手:“封车,启程。” 沉重的木箱被绳索牢牢固定,车轮缓缓转动,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马车在官差的护卫下沉默地驶向运河码头。那里,通往京城的漕船早已等候多时。而酒坊里,新的酒客又坐满了空位。
夕阳的余晖将酒旗的影子拉得老长,光影掠过屋檐,漫过石板路,将整座贝州城、蜿蜒的运河与无边的旷野,都融入沉默的暮色中。
运河的波光在远处凝滞不动,武城酒厂车间里的喧嚣饱和着酸熟的热气,将蒸汽的痕迹与粮食的香气一同揉进渐沉的夜里。
杜安民撩开门帘,走了进来。
酒阀被旋开,一线清冽透明的原酒跌入准备好的搪瓷缸里,发出清越的、不同于水声的撞击声。
这是1984年的夏天,经过一年多的酿造周期,杜安民和张子文终于来到了古贝元酒第一轮出酒这天。
车间的灯不算亮,张子文跟杜安民身后半步,两人额上都浮着一层薄汗。
杜安民把搪瓷缸凑近闻,片刻,递到嘴边尝了尝。张子文盯着他的侧脸,喉结微动。
“没酸头,没涩头,”杜安民声音不高,“不次于茅台。”
张子文肩膀松下来,咧嘴笑了,伸手重重抹了把脸。
车间的灯火在身后渐次模糊,蒸腾的酒香穿过墙壁,融入更广阔的黑暗。不远处,京杭大运河在星光下默然流淌,偶尔闪动的波光如同历史书页间散落的标点,标记着沿岸文明此起彼伏的脉动。
这脉动绵延千年,从未止息。它不仅是水的流动,更是人、物、技艺、风尚与观念的浩荡交融。当我们试图解构这条运河所孕育的文化,就能发现,它并非虚无缥缈的概念,而正是由无数具体而微小的人,在每朝每代、每时每刻,为了生存与发展,所缔结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时空中的磅礴展开。
大运河:关系的枢纽与流动的文明
大运河首先是物理上的奇迹,但它更伟大的成就,是编织了一张覆盖大半个中国的、动态的社会关系网络。它将国家的政治神经与江南的经济血脉相连;让塞北的豪迈与岭南的精微在漕船上相遇;令官方的律令与市井的智慧在码头碰撞。每一个沿岸的城镇,都不是简单的地理坐标,而是巨大的、活生生的社会关系熔炉。
在这座熔炉中,白酒成为了催化与承载这些关系的绝佳媒介。它如同一个棱镜,折射出运河社会不同层面的需求与光辉:
对于漕工纤夫,酒是“生存”的刚需。对于在寒风中挥洒血汗的劳动者而言,酒不是风雅消遣之物,它是驱散湿冷、缓解疲乏、短暂麻痹痛苦肌体的“生命燃料”。一碗浊酒,维系的是人与自然严酷环境之间最原始、最坚韧的关系,是肉体为了“延续”而迸发出的本能需求。
对于商帮牙行,酒是“发展”的媒介。在临清、扬州的酒肆会馆中,晋商、徽商的酒杯里,盛放的是信誉、合约与人情。推杯换盏间,陌生的双方建立起信任,僵持的谈判找到了突破口,同业行会巩固了联盟。这里的酒,是经济关系、地缘关系的“润滑剂”与“粘合剂”,是人们为了“发展”而创造的社交智慧。
对于官宦文人,酒是“雅集”的灵魂。运河是官员述职、文人游学的干道。在扬州的画舫上,在济宁的亭台间,一杯清冽的美酒,能催生传世的诗篇,能点燃思想的火花。这里的酒,超越了物质层面,升华为文化表达与政治抒怀的载体,是士人阶层维系其文化身份与政治网络的高级纽带。
由此可见,运河沿岸的白酒文化,恰如马克思所言“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液态缩影。它浸透着最底层的生存挣扎,涌动着中间层的商业开拓,倒映着到顶层的文化创造,完整映射并积极参与,构建了整个运河文明的复杂社会图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