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4
不知道我对酒的情感是不是缘于父亲。记得，很小的时候，在饭桌上，父亲会把筷子蘸了酒，往我嘴里送。母亲从旁嗔怪，父亲却呵呵地笑。大约，他是爱看我小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先是皱眉，咧嘴，而后懵懂无辜地看着这个世界。人大多是这样的吧，初尝人世滋味，总是好肥甘，而避辛辣苦涩。只有经历了世事的辗转，才懂得了人生竟有百味。奇怪的是，据说后来，我倒似乎是爱上了这酒的滋味，每每眼睛盯着父亲的酒杯，不给，便要哭了。家里姐妹三个，我排行最小。而今想来，父亲喝酒寂寞，大约是把我当儿子来养了。
及至年纪渐长，因为在外读书，每次回家，饭桌上，总会陪父亲喝上一盅。父亲爱酒，酒量也大，在村子里颇有些名气。凡有婚丧嫁娶，常常被请去陪酒。河北人淳朴，酒席上若没有人醉倒，便觉得是待客不周。父亲又笃厚豪爽，每回都极尽待客之道。记忆最深的，是父亲醉酒回家，也不闹，只安静地坐着，笑眯眯叫我。叫的是我的小名，一声一声的，不停地叫。有时候，是叫我倒水。有时候，什么也不为，只是叫我。乡下的喜事，多是在冬天。屋子里暖融融的，父亲满脸红光，一声声唤我。炉火明亮，跳跃。外面北风正紧，飞着大雪。
后来，过年过节，总记着给父亲带酒回家。仿佛，想到父亲，便想到了酒。在乡下，人们不善于表达。酒，似乎成了一种流动的语言。半生心事，一杯清酒，都在不言中了。
对于古贝春，我是早有耳闻的。没有来由的，看见古贝春这三个字，便觉得喜欢。好像是一个人，虽未谋面，便心有戚戚了。世间的事，真是不可逆料。谁会想到呢，竟然就亲身去了德州，去了武城，拜访了古贝春。
都说有好酒的地方，必有好水。茅台酒厂我也曾去过的。如果说赤水河滋养出了茅台酒，那么，大运河的水，便是古贝春香飘万里的源头。汇百川之清洌，酿五谷之精华。河流是大地的血脉，浩浩汤汤，流淌千年。酒，是人类的泪水，只一杯入怀，便湿了人间。
在大运河畔，看着一河涟漪，在六月的阳光下明灭不定。岸边草木葳蕤，夏天的气息浓郁热烈。也不知道，这大运河的水，流过那么多的朝代起伏，流过那么多的人世荣枯，世事更迭，是不是都记住了，抑或是都遗忘了，任历史的烟云聚了又散。滔滔运河水，把英雄草民的细琐旧事都淘尽了，只留下古贝春，在后人的唇齿间百世流芳，在锦绣诗文中风华绝代。
运河边的民居也是朴素简约的，悠悠然有古风在。矮檐小院，影壁上倒贴着斗大的福字。教人不禁想推门而入，又生恐唐突了主人。也不知道，这大运河人家的饭桌上，留下过几多古贝春的香味，这古贝春酒，淘洗过运河人家的几世心事了。
据说武城这名字的来历，是因为这地方尚武。武城在战国时属赵地，因地处赵国东部边塞，为防御强齐入侵，岁饬武备，修筑城防以屯兵，谓武备之城，故称武城。想来只有好酒，才能壮勇猛之气，养英雄之概。金戈铁马刀光剑影，怎能没有好酒助兴呢？然而，酒这东西实在神奇。酒香不仅能培育武的精魂，更能滋养文的性灵。这赫赫有名的武乡，竟然还是状元之乡。据说自隋代至清，状元不过六百余人，其中就有十六位出自武城。这是不是因了好酒的成全，抑或仅仅是历史的偶然？
在古贝春酒文化馆，见识了许多古代酒器。有的朴素，有的古拙，有的玲珑别致，有的趣味横生，不禁感叹，古人喝酒讲究，酒器都这样风雅有味。相比之下，我们倒是活得粗糙急迫了。夜光杯琥珀碗，光是这些名字，就不免叫人生出向往之心。更何况一杯在手，品尝美酒，把玩美器，对皓月沐长风，更是人生好景无限。
徜徉在著名的诗酒大道，只觉得酒香书香流淌，触手便是浓郁的文化的汁液，恍惚间不觉醉了。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古贝春浓，有刚柔相济，醉卧沙场的兵将，斗酒百篇的才子，或把酒问天，或对月独酌。纵横的是文韬武略，荡漾的是酒香情浓。在酒仙山，在百诗苑，在地下酒窖，到处酒香浓郁，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若论诗与酒的关系，据说，诗经中有三十篇提到了酒。魏晋时期，诗与酒之间更是如水乳交融。辛弃疾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苏轼说，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晏殊说，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李清照说，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李白说，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诗人们煮酒烹诗，不过是抒发胸中块垒，焉能料到，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诗与酒，恰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了。
外出归来， 照例给父亲打电话问安。父亲却无意间问起了德州。这么多年了，我竟不知，他当年曾经多次到德州。待被追问得紧了，才淡淡一句，为了生计。对于父辈的历史，我竟然如此无知。四十年前，青年时代的父亲，不知道是不是喝过当地的东阳好酒。但大运河畔，想必是留下过父亲奔波的足迹。而大运河的风，也该为他拂去过满身的风尘吧。过几天便要接父亲来京了。我想，陪父亲喝一杯古贝春，大约会勾起他很多往事吧。
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正是从德州回京的第二天，父亲节。微信网络上，铺天盖地，都在晒父爱。我只照例打了电话，说了些琐碎家常。
父亲一生务农，大约是不知道父亲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