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和写作

新闻分类:墨香酒韵  来源:河北省邓迪恩  发布日期:2016-07-02

从德州站出发至武城古贝春,一路上阳光像是微醉的,朦胧地照着,把心坎儿都照软了,大街上的车流和行人,麻酥酥地缓慢地移动。我想把整个世界泡在酒里,然后聆听发自肺腑又是无关痛痒的酒话。

酒是一种好东西,胜过一切文明发展和科技进步,只有酒能够缓解时代的棱角所带来的痛苦。现代社会有着巨大的吸力,把生命的百分之八十都吸走了,没完没了的工作、应酬、消费占据了百分之八十的生命。我觉得,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应该留给酒和写作。

写作最原始的冲动不是美学意义,也不是人性和社会伦理,更不是宣传和教育需要,而是为了填补精神上的空洞。这是生命里最不为人知、最神秘的隧道,就像大洋底部那些尚未探索的区域,湍流阵阵,你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流向哪儿去,总之身心都在其中悬浮着,某个瞬间,强烈的饥渴感会抓住你,俘获你,你无处躲藏。写作需要攫取内心深处的秘密,而你总是找不到,你需要酒,酒像春天的雨,把秘密的春笋催生出来,它柔软而庞大,清澈而猛烈。

我们都需要酒,在某个目瞪口呆、身心俱疲的瞬间,看着太阳慢慢地落下来,然后夜翻卷着流入你的生命,夜是真空的,多少个夜晚在真空中发酵。某个夜晚,你把酒杯打翻了,就会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中写了抢救切尔诺贝利的士兵和消防员离不开酒,他们以为伏特加能中和辐射,其实这不是物理的中和,而是心理的中和。辐射无处不在,在雾霾中、土壤中、河流中、建筑中……其实它不仅仅在环境中,它还在印刷品的文字上,电脑的屏幕上,滔滔不绝的话语上……在每一个悲伤而又无奈的心上,在每一个沉重而又无法摆脱的灵魂上。你会看到一座座山幽灵一样地飘过来,你的生命被击垮,压在其下。唯一能拯救你的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在他的庄园里,你会看到:“他的日子金光灿灿地不变地流去,金光灿灿地不变地流回来,沉入黑暗的海洋,——在他的卧榻周围充满了松开四肢的遗忘。”酒在你的血管燃烧起不息的火炬,指引着你寻找生命的开口。

古贝春是好酒,好酒的最佳使用方式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倒上一大杯,让酒精燃烧他的寂寞。古贝春最好的酒是38度的酒,坐过全国浓香型白酒质量评比第一把交椅。38度的酒适合写散文,散文不能太浓烈,要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味,慢慢地从血液中渗向四肢和头脑,有一点醉,但还能睁着眼睛打量这个全速前进而又怪异的世界。38度是一种修养,保持着绅士派头,但骨子里多少有点玩世不恭。滴酒不沾的人也许会很健康,但是也会很累,缺乏解脱的方式。欧阳修写《醉翁亭记》的时候不过才三十八岁,正值壮年,所谓“苍颜白发”纯属胡扯。不过也许有那么一两根白发,和他的外甥女有扯不清的关系,这桩乱伦绯闻,成了政敌手中的把柄,把他贬到滁州。女人的媚骨和壮士的雄心都已灰飞烟灭,只剩下酒和写作。有酒就有乐趣,38度带给你的是一种绵绵悠长的味道,就像杜拉斯写的《情人》,湄公河上,红发少女在张望。

写小说要喝53度的酒,最好是酱香型的古贝元,这酒得自茅台的真传,是茅台的老技师研发出来的。喝古贝元要一看二闻三尝,53度酱香型酒不是透明的,酒里略带一点琥珀的颜色,神秘而忧郁。小说的语言总是神秘的,在象征的森林里传达离世的哀愁;《喧哗与骚动》是福克纳用酒浇出来的,没有酒就没有作家,美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7个男士,5个是酒鬼。53度古贝元的香气,有种迷人的飞升感和堕落感,酒香刺激你每一个渴求的细胞,使你张开贪婪的翅膀,幻想堕落到莫言的《酒国》。小说是天使也是魔鬼,小说里不会出现一个百分百纯洁的苔丝,也不会出现一个百分百邪恶的洛丽塔。尝酒你要慢慢地啜饮,喝一小口在嘴里含一会儿,让舌头和醇厚的液体充分接触。小说有种厚味,说不清的厚味,像森林的落叶一层层堆积起来,在心头上发酵。小说虚幻而真实,酒也一样,半醉之间,什么都无所谓了,什么也看明白了。人类的文化史也是酒的文化史,这个世界,醉了就和平发展,醒了就胡闹。世界就是一只懒洋洋的黑猫,爱·伦坡爱黑猫更爱酒,他们都有一双醉醺醺的眼,在满屋子的酒气里彼此仇恨着对方,但谁也离不开谁。

诗人的酒在市场上是买不到的,它藏在古贝春的酒仙山下,那个长江以北最大的酒窖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大酒坛带来一种震慑力,仿佛一瞬间你就成了酒的囚徒。你愿意关在这里,一辈子不出去。73度的原浆,浓缩的精华,像温泉从你喉咙里淌过,在一个细雨蒙蒙而又寒风阵阵的冬日上午。诗是最张扬又是最节制的,一首诗可以带来一切,没有边际,像海鸟飞掠一个浪又一个浪;诗又要自说自话,酒要自斟自饮。73度的酒可以在你胸中燃起一场大火,你有一个滚烫的身体,还有一颗冰冻的心。酒勾起你所有的回忆,佝偻着腰的历史,袒露着上半身的昨天,遮挡着私部的现实,还有半张着双唇的少女,在阴沟里游泳的男人,烟里的春天,以及梦里的秋天……写诗的人,什么都可以有,什么也可以抛弃。唯有酒,诗行里的寄生虫,在窖泥的掩盖下喷出一股股浓郁的香味。

酒是一种古老的饮品,写作也是一门古老的技艺。也许它们都起源于大祭司的灵感,在远古的某个时刻,望着神秘的星空,突然想借助某种力量进入银河的中心,通过酒和呓语。酒和写作都能带来虚幻般的满足感,但很难说幻觉和现实,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写作是粗野的,酒也是粗野的,荒原般的感觉更接近人的内心,和宇宙的中心,比光还快。

写作是一种混合,种种不快、伤感、忧郁、愤懑、失落、欢愉、欣悦都掺杂在一起了,没有单纯的感情,笔下也没单纯的现实,生活总是挤压的,四面八方的压力都挤压向生命的中心,榨出来的汁,就是文字。酒也不是单纯的,它是各种香味和各种口感的混合,醉了的时候,生命也变成一个大杂烩,只有一个生命像巫师一样起舞时,才最接近本真状态。

我们都太疲惫,太脆弱,气喘吁吁的时候抓不住一个孩子的手。我们管这种状态叫奋斗。为了金钱奋斗,为了生活奋斗。但还是疲惫不堪。更为苦恼的是看不清世界的真面目,看不清那些雾霾状事物。

我们清醒的时候,也许是醉醺醺的。也许只有在文字里,在酒里,才能一窥世界苍白而憔悴的面孔。那会让你大吃一惊,原来,你什么时候醉了,也就什么时候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