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贝春集团

青丝

2015-09-01

外祖母临终都未剪掉她的发髻,那低垂于脑后的发髻是她留给我最为深刻的记忆。

据说母亲嫁到村里那天,人们都记住了母亲那两根粗黑油亮的麻花辫,但我从未得以亲见,只是恍惚间感觉到母亲的短发白了许多,稀疏了许多。

当我把黑发染成金发,又由金发染成红发后,忽然又感觉或许短发更时髦,试图再剪成短发,正如丈夫说的:女人在自己的头发上太舍得折腾了。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首《甄嬛传》的插曲,借用的词是晚唐著名诗人温庭筠所做的《菩萨蛮》。

这满头青丝之于女人,或便是一抹流动浓酽的风情,古来圣贤,贩夫走卒,皆解此情。

 

发髻

 “谁说红颜多薄命?洗尽铅华得天足。”就在康有为向光绪皇帝上《请禁妇女裹足折》14年后的1912年,外祖母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她的祖父是一位进第过秀才的教书先生。外祖母出生时清王朝虽然已经灭亡了,但这没落的封建王朝除留给外祖母一双畸形的三寸金莲外,就是开始留她那长长的头发,外祖母说,16岁那年,她已经留起了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子,也就在那年,她盘起了这辫子,做成了脑后的发髻,稀里糊涂地就嫁到外祖父门上。

外祖父的家境不好,在那最为困难的日子里,外祖母牢牢恪守一个封建社会妇女该有的品性,在外祖父面前卑躬屈膝,在公婆面前忍气吞声,勤俭持家,实心踏地的过日子,并生下母亲姐弟几个,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成人。外祖母的生命长度恰好应和了整个中国近代和现代史,旧中国由封建社会到现代社会的历史重大转折,她的思想在波澜壮阔的历史更迭中变得茫然不知所措,变得有些固执和偏激。她会对现实中的很多事情看不懂,看不惯。她极力反对母亲供我一个丫头念大学,她会对电视上的娱乐节目大加指责,反对表弟离婚娶一寡妇入门,对舅妈的某些行为横加指责……

印象中的外祖母好像从来谈不上时髦和俊俏,每到冬季,她便会穿起黑色的大襟褂,裹紧裤腿肥大的棉裤,脚上穿着一双尖尖的小棉鞋。每天起来,她会把那发髻解开,梳子上蘸着唾沫,把那长长的头发仔细地梳着,而后熟练地盘成一个发髻,用一个网子把它网住固定到脑后。外祖母老了,手脚不利索了,那本来油亮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且稀疏,在脑后缩变成小小的一撮了,但她却不肯剪掉,每天依旧会对着镜子,蘸着自己的唾沫,费力地把那发髻梳得整整齐齐。

听到外祖母去世的消息,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眼泪却瞬间流了下来,她活到90多岁,算是寿终正寝。外祖母安静地躺在后辈们准备的棺椁中,安详地闭着眼睛,她穿着自己生前做好的寿衣,那头发被母亲梳理得依然整整齐齐,那小小的发髻搁在绣花的枕头上……

当送殡的大花轿被一帮汉子吆喝着抬起来的时候,我没有哭,眼前浮现的却是张艺谋电影《红高粱》里的场景:在黄土飞扬的路上,一帮粗犷赤膊的汉子,喇叭声响,一顶艳红的花轿上下摇摆,外祖母的装扮或许跟九儿一个样儿,穿着红色衣裤,蒙着红盖头,脑后梳着一个大大的插花发髻。

 

帽缨子

这种“帽缨子”发型曾在当地妇女中普遍存在,因其修剪简单而酷似古代官帽上的红缨络而得名。

母亲曾有一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是村里姑娘中最长的,最美的。

母亲生于建国初期,没上过几天学,却因其善针织,也精通庄稼活,是个屋里屋外活计都拿得起的好姑娘。

全国解放后,毛泽东主席先后作了“一定要把淮河修好”,“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一定要根治海河”等指示,做了“要准备大灾大难,赤地千里,无非是大旱大涝,还要准备打大仗……”的最坏准备,带领几亿人民在农业合作化、大办人民公社的基础上,进行了空前的水利建设。

母亲娘家村外有两条河,每隔几年便会疏浚清淤一次,当时各村都会召集适龄男青年,每年的秋末冬初集中清理河道。18岁的父亲应召第一次参加了清淤任务,跟村里其他十几个年轻人就住在了母亲娘家一处闲置的院落里。

那年我的母亲17岁,需顶替外祖母跟一帮未嫁的姑娘到河堤干活,姑娘们的任务相对简单些,她们需通过一滑轮,反复不断地帮运淤泥的独轮车往河堤上拉。

这应该是爱情题材影视剧中绝好的铺垫,在这种情景下,年轻美丽的母亲拖着那双美丽的大辫子邂逅了憨厚老实的父亲,应该会衍生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

但现实的环境却难谈浪漫,被淤泥沾染的父亲活脱一个叫花子,并且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其无暇顾及身边的姑娘。装满淤泥的独轮车需沿着一条窄窄的木板爬上河岸,每到这时父亲的双手必须努力掌握好车子行动的方向和平衡,双脚还得坚实有力地蹬踏木板,若稍有不慎,车轮掉到板下松软的淤泥中,想再出来怕是难了。

父亲回忆说:当你试图要上坡时,纵使岸上有绳子帮你,你也需把头深深地低下,把身子扎实地弯下,咬紧牙关,一口气冲上来,稍有泄劲,便再也上不来了。

母亲说:每天拉着绳子往返得上百次,手上也会磨出血泡,一天下来便也精疲力竭了。

我们无不感慨那个年龄段的、诸如父母一样的上辈人,他们的青春可能不如我们精彩,却活得无比庄重。1952年—1980年间,尚处于困难时期的中国,投资800多亿元,动用劳动力数十亿人次兴修水利,所取得的成就亘古未有。

河道疏浚完毕后,父亲那帮人便离开了,看似我父亲和母亲的故事该结束了,或根本未开始更也谈不上结束。

但外祖母却在这帮年轻人中相中了父亲,并执意要母亲嫁给他。

母亲回忆说:你外祖母提起你父亲时,我对他竟一点印象都没有,那帮人中你父亲太不起眼了。

若按照影视剧情发展,母亲定会为这毫无感情可言的包办婚姻极力反对,但时代啊,让母亲完全遵照了外祖母的意愿。出嫁时,母亲带着那对至今被全村人都津津乐道的美丽大辫子嫁给了各方面条件都不算优越的父亲。

我无不惋惜地问过母亲何时剪掉了那令人羡慕的辫子。

“快生你大姐的时候,你外祖母嫌坐月子时头发不好收拾,顺手抓起一把剪刀就剪去了。”

我想听到母亲说这些话时有很多的感慨和不舍,有诸如难舍青春,心灵滴血的情感,但她说得近乎麻木般的平淡,剪掉那令人羡慕的大辫子,似乎像是扔掉一张无用的废纸。

母亲生下大姐后,被外祖母好一顿埋怨,只因母亲未能给父亲诞下男婴而满是愧疚。

家里有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中的她抱着刚满月的大姐,早已没有了那对美丽的大辫子,留的便是那看起来还说得过去的“帽缨子”发型。

 

噢!头发

六岁那年,我也留了两个可爱的朝天辫,母亲说:我的头发跟外祖母一样好,乌黑油亮。

十岁那年,我扎起了马尾辫,坐在教室里学习,没有像母亲那样,十岁时,留着两个羊角辫,站在光滑的井沿上,帮外祖母担水。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高中,开始憎恨那封建王朝的迂腐,鄙视外祖母那引以为傲的小脚,耻笑她那不懂爱情的婚姻。我的双手油光水滑,开始赞叹五十年代,伟大人民的伟大壮举。因学习的紧张,我含泪剪掉了那美丽的马尾辫。

二十岁那年,我重新留起了头发,大学毕业时,我的头发长长的,在理发店里拉直后像瀑布般灵动,我开始鄙夷母亲那土气的帽缨子发型。

二十六岁那年,我出嫁了,那长长的头发盘起了一个特壮观美丽的发髻。

二十七岁那年,我辗转进入古贝春工作,在灌装车间,我剪短了长长的头发,戴上了工作帽,开启了我人生的新时代。

如今当我随意地改变自己的发型和头发的颜色时,我知道自己也开始慢慢地老了,磨去浮躁和目空一切,让我得以审视,得以反思,同为一头青丝,饱含了女人万种美丽风情,我知长发为谁而留?但同为一头青丝,外祖母留给了浑噩的历史,母亲也只是留给了自己生活的年代。

感谢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