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4
这两年对京杭大运河有了兴趣,就逮着机会隔三差五在运河沿线游荡,从最南端的杭州武林门码头到北京的通州,我随机地出现在运河的某一段岸边。也没多少隆重的事,就是到河边看看,抄两捧水洗洗手,有桥就跨到对岸去,遇到船搭上也行他三五公里。当然要留影,不拍人,只拍河,拍天地之间的那条流了千年的汤汤大水。这么无规则地看,沿线重要河段断断续续都走过,德州那一段却落下了。碰巧朋友招呼去德州,我都没问到德州干什么,背上包就跟着去了。
我意必然是看运河。德州段大运河是山东、河北两省的界河,东鲁西冀,很多年前地理区划非如此,但漕运如日中天时,穿梭于运河水上的千万艘漕船和商运却是实实在在丰裕了大河两岸。把历史推至满清康乾时代,即可见中国最繁华的都市基本上都分布于运河沿线。要想富,先修路,大运河是唐宋之后贯穿中国南北最有效地高速公路,是庞大帝国最重要的汩汩动脉。到了德州才知道,我们要去的是德州的武城县。头脑中的运河地形图慢慢浮现出来:武城段运河长六十二公里,沿河百里的区域,当地人喜欢称之为“运河滩”。我是因为“运河滩”三个字才在浩瀚的运河资料中记住武城段的。河走千里,书面记载民间谓之“运河滩”者极少,我最早读到的就在武城这一段。但随后沿河采访,发现运河人家常有门前一段河岸为“滩”。在哪遛弯了?河滩。
去的是武城县古贝春酒厂。我对酒没概念,绝大多数酒于我是同一种酒,除非特别好的才能喝出点感慨来,比如茅台。茅台是我喝的超过一两后难得头不疼的酒之一。怕喝完了惹出一堆毛病,过敏、酒后寒、头疼之类,在酒厂看完了装满美酒的大坛子、大罐子、大瓶子,我依然坚持滴酒不沾。朋友起哄,在酒厂不喝酒,你是打算整出个段子吗?我一点都不想弄出笑话,我很想对酒厂表示出一个惧酒者的最大的敬意;如果不怵酒,我宁愿喝掉一个坛子。朋友不高兴了,非茅台不饮么?我觉得真得制造点笑话才能解围了,就硬着头皮插科打诨:没办法,境界上去了,下不来。酒厂的朋友就说,你来对了,杯子里的就是茅台,不信走两步。就两步。躲不掉了,我尝一口,我确定找到了茅台的味儿。朋友说,还是懂酒的嘛。
惭愧,白酒中我也只能辨出茅台的味儿,酱香型。这古贝元分明就是酱香型。如果你把它的商标遮住,我确定它就是茅台。确定?确定。酒厂的朋友说,果然是懂酒的。
这酱香型古贝元的确就是茅台的酿法,原封不动。几十年前,古贝春还是一家濒临破产的县级酒厂。这样的酒厂在山东,乃至在全中国都很多,地方造,地方喝,不管质量好赖,辐射范围就方圆百十里地。我外婆家在山东,小时候走亲戚,走一段就闻到浓郁的酒糟味儿,那必定就有个酒厂在前头。经常一个县里能闻到四面八方的风刮来不同的酒糟味儿。但现在,再去山东,得很费点鼻子才能寻到一个酒厂。差不多都干不下去了。几十年前的古贝春大概也就这命运。然后奇迹出现了。他们请来了茅台酒厂的资深酿酒师,原套工艺和流程引进,几百年来在运河德州段小有名气的古贝州烧酒,突然与国酒茅台接上了头,有了“国”字头的香味。这个很重要,古贝春就便从一县一地之味,扩散到了整个舌尖上的中国。古贝元成了北方中国的茅台。
这是一个大广告。当然,这要以过硬的质量为底子,酒香也怕巷子深,但酒香的确又不怕巷子深。据说,此酒在酒类博览会上,匿名评审时就被认为是茅台,甚而被认为比茅台的口感更具特色。不管怎么说,在越来越多的小酒厂逐渐销声匿迹的残酷时代,古贝春起死回生了,且越做越大,越做越强,貌似偶然,实则必然。茅台的点化固然重要,一项实业能够乘东风之便直上青云,那只能是人为的智慧、群策群力的功劳了。不过这与本文无关,我单说古贝元的味儿,我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端起第三杯时我就不再数了。结果是,我也不知道醉没醉,但头确切是没疼。
酒喝完,睡了一觉,我没忘去看运河,和济宁以北的运河相似,水浅了,河道窄了,很难想象那一截截误为水沟也不为过的河段,当年曾千帆竞过,樯橹挥舞之声如鼙鼓动地而来。千里大运河过了济宁段,就如年迈的老人衰弱了、沉寂了、消亡了。活生生的历史成了废墟和遗迹。我抄起一抔水,那水的味道似乎还停留在1901年,那一年,满清政府下令漕运断航,河道不再疏浚治理,河床越抬越高,河道越来越窄,运河被抬升到了一个静态的、标本的位置上,等待年深日久的死亡。
运河停滞的地方,酒流动起来。前段时间拜访一位中医朋友,他在运河的另一头开了一家医馆。如果在明清,从他医馆前的运河溯流而上,将会到达武城。现在,我跟他谈及断航的德州段,只能以讲故事的方式,仿佛这是个神话或者传说。我说,武城有种酒,叫古贝春。朋友说,停。这地方他知道,看过一个传说,民国时有家药铺,和酒肆合二为了一。
不知道他在哪里读到的故事。运河边一个村里有一个中医世家,常用惊世之方,擅引酒入药或以酒做引。传至某世子孙,医术尚在,但此一辈嗜酒,每顿不喝上个半斤八两看不成病。为方便,也为谋生计,医馆一分为二,左手坛坛罐罐卖酒,右边格格棱棱抓药,既解了医生的瘾,又治了患者的病,两全其美。我朋友久闻酒可入药做引,但临床从未试过,也不敢贸然尝试,某日看了这传说,大胆地入了一味,果然竟得了奇效。传说里的那酒,就是贝州烧酒,古贝春之前身。
造化无形,但一一都给你安排好了,天下的事于是总这么巧。我这中医朋友没去过德州武城,没喝过古贝春,但运河停下了,酒却自己流布出去,以我口中茅台的形式,以纸页上文字的形式。接下来我这朋友迫切要做的,就是从我手里把仅有的一瓶古贝元撬去,他有伟大的借口: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