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心中的月亮

　　从记事的时候起，对八月十五中秋节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个圆字，你看：月饼是圆的，苹果是圆的，枣是圆的，葡萄是圆的，酒瓶、酒杯是圆的，月亮是圆的……当然，一家人更要团圆。就连中秋节一家人在一块吃团圆饭，用的餐具都要精心挑选，挑没有残的碗盘，摆放在圆型饭桌上，图的是圆圆满满的一个吉利。圆，就是过中秋节的企盼。“琼宇高寒，捧出一轮月影；冰壶朗澈，平分五夜天香。”这冰壶，就是那一轮皎洁圆润的明月啊！

　　小的时候，只知道中秋节就是吃月饼，可是那时能够吃上月饼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中秋节，根本就甭想吃上月饼。就是盼到了中秋节也就是母亲把月饼用刀一切两半，每个人吃上半块而已，就是这半块月饼也是捧在手里舍不得吃，而是一点点的品尝，一块月饼要吃很长的时间。

　　小学毕业之后又到外地上技校，但每逢中秋节，总是要想尽千方百计赶回老家过节，满足父母的愿望。每当看到我节前赶回家，父母就会眉开眼笑，第一句话总是：“老大赶回来了，这回好了，咱家又能过个团圆节了。”可见这团圆二字，对于作为家庭轴心的父母亲来说，是多么重要啊。我甚至隐约地觉得，只有全家团圆了，这中秋节才属于父母亲。否则月饼再甜，水果再多，饭菜再丰盛，美酒再醉人，月亮再圆润，都跟父母没什么关系，这时，反而让他们更思念远方的我。就是为了让父母心中这颗圆圆的皎洁月亮，在中秋节这天更明亮，我总是在一年又一年里，匆匆忙忙地奔回家里过中秋节。

　　到了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参军入伍后，我就再也没法回家过中秋节了，家人过节少了我一人，母亲心中的这颗月亮，就从此不再圆润和明亮。全家人团聚分吃月饼时，母亲总是特意地拿出一个，放在小碟里，跟弟弟妹妹说：“这是给你大哥的。”以此来解脱对我的思念。多少年后，回家乡在县城工作，可以回家过节了，听父亲讲起这件事情，我揣摩母亲当时的心思，这岂止是一块月饼啊，简直就是父母残缺的心。那个企盼万事圆满的父母，那个渴望节日团圆的二老，当这一切全部落空时，他们将会忍受多么大的痛苦啊！

　　父亲曾经告诉我说，我在部队的十多年里，母亲知道我中秋节回不了家，她总是在节前几天催促父亲，从邮局里寄几块月饼给我。尽管在部队里每到中秋节也是能吃上月饼的，但是在父母的心目中，只有吃到家乡的月饼，他们的儿子才是在他们的身边过节。千里迢迢寄的月饼，在我看来，分明是父母亲的心啊，真难为二老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回家过中秋节呢？我又何尝不想全家团圆呢？只是人在军营身不由己呀。无数个中秋节的夜晚，在远离亲人的地方在月光下，坐在军营的操场上同战友们分吃父母寄来的月饼。倘若这中秋的月亮，被阴云遮住了，看不到那圆圆的“玉盘”，我和战友们就把月饼视为月亮，边欣赏边细嚼慢咽，以此来慰藉远在家乡的父母亲。记得有一年的中秋节，晚上该我们班执勤站岗，我是头班岗，那时全班只有一件军大衣，为的是站岗时防寒穿，我为了让战友同享中秋之夜，把两块父母从家乡寄来的月饼用报纸包好放在大衣兜里交给下一班岗的同志，希望他们上岗想家时吃，没想到这两块月饼谁也没舍得吃，一班一班的传到第二天。

　　后来，渐渐习惯了这中秋的离别，再后来，父亲去世了，这之后我对这中秋夜晚的月亮，是阴是晴是圆是缺，似乎已经不太注意。这中秋的月饼，好像也是可有可无，没有了当年在部队过中秋节时那股勃勃的心劲了。如今，我已到了当年我在部队当兵时父亲的年纪，每逢中秋节的夜晚，偶尔仰望高远的太空，随便地望上一两眼月亮，至于月亮的境态如何，我已经全然没有了兴趣。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真正的明白，天上的月亮，就是一面高悬的明镜，照看人间的万事万物。月亮本身都有阴晴圆缺，何况被月亮照着的人呢？每当想到这里，一切烦恼忧伤，都荡然无存。心境如一片月光似地纯净。不再在意人间的冷暖厚薄，只想着生活过得像中秋的月亮，年年如期地来，年年如期地去，哪怕被云遮雾蔽，都永远是从从容容地放光。中秋的月亮啊，不属于父亲，却属于健在的母亲和我们。我没父亲那么多的牵挂，就越发觉得月亮也是这样的平常，跟人生一样，圆缺明暗全都自然。

　　父亲走了十年了，如今过中秋节，总没有从前那样隆重。好在是八十多岁的老母健在，给我们做儿孙的提供了一个继续尽孝的机会。每到中秋的夜晚，我就陪母亲坐在自家楼舍的阳台上，面前的小桌上摆上几盘月饼，杯中斟满家乡美酒古贝春，边赏月边品月饼和美酒。空中的月亮透过云层，发出温柔和煦的光芒，把一切景物都镀上了一层白边，让世人弥漫在银色的世界里。月光落在母亲的头上，映照着她那满头的银发，越发显得苍老，母亲不止一次地对儿女们说：“你爹为咱这个家操碎了心，吃尽了苦没享享清福就走了……”每当我听着母亲呜咽低沉的回忆，眼前就会显现出父亲那慈祥的面孔，我仿佛感觉到，此时父亲是来告诉他的儿女们：“世界上一切事情，都不可能总是不变，就如同中秋的月亮，时阴时晴、时圆时缺，这才是真正的月亮，你们千万不可再追求所有的事都圆满呀。”可惜的是，父亲的话我领悟得迟了。

　　这个时候再去看天上的月亮，它正被云遮蔽着。可是不知为什么，此刻在我的心中，月亮，依然明亮，依然圆润，依然美丽……涌上心头的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诗句，使我没有了悲观的情绪，没有了失望的情感，有的只是关于人生的深深思索。